新西兰北岛的山
◎ 颜成义
当北京已经进入冬天的时候,地处南半球的新西兰才刚刚入夏。
此刻,我们代表团乘坐的航班,在经过了近12个小时的飞行,穿过万里长空、越过辽阔海洋之后,正平稳地降落在新西兰北岛的滨海城市奥克兰的机场。
这是我第一次踏上向往已久的南半球土地,也是第一次在一年之中经历第二个夏天。我们在新西兰的3天时间里,除了将访问该国的地学机构、与同行进行业务交流并签署地学合作谅解备忘录,还将在前往新西兰首都惠灵顿的途中,顺道考察所能见到的山——新西兰北岛的死火山、活火山和休眠火山,实地感受活力地球的深沉脉动。
在我们这颗蓝色的星球上,除了广袤的沙漠、平原,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山。即使是浩瀚的海底,其实也到处是连亘的海山。这些数不清的山,成因不同,形状各异,在人类生命的时间尺度里,往往难以观测到其显著的变化:有因地壳板块相互碰撞或挤压形成的褶皱山,有因地球内力的顶托作用使岩块上升而形成的断层山,有因水力、风力等自然力的剥蚀而形成的侵蚀山……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如在新西兰北岛一样普遍存在的,因为岩浆喷发而形成的火山。只有火山,能够在很短的时期内形成;也只有火山活动,能够使山的形状发生显著的变化。剧烈的火山活动,总是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使人们深切地感受到,这无言的大地也拥有生命、充满能量,恣意纵横、有生有死。
在那火山的族群里,青春勃发的是活火山,它们在人类历史上有过喷发记录,目前仍然活跃,随时可能再次喷发,必须进行密切监测,确保能够及时避险;姿态慵懒的是休眠火山,它们在人类历史上有过喷发记录,但目前处于休眠状态,监测认为没有明显的活动迹象,但不排除在未来重新变得活跃;生命逝去的是死火山,它们在过去的地质时期曾经喷发过,但根据目前的地质证据,已经不太可能在未来再次喷发。
在遥远的地质年代,太平洋板块与印度-澳大利亚大陆板块相遇了,它们相互碰撞、挤压,形成了一个所谓的“太平洋火环”,即围绕太平洋频繁发生地震和火山爆发的地区。新西兰便坐落在这个火环之上。
如同其他火山活动频发地区一样,由于太平洋板块与印度-澳大利亚大陆两大板块在新西兰地区的碰撞、挤压,使得地球深部的岩浆物质沿着拉张的断裂带快速上升,有些侵入到地壳的薄弱部位并稳定下来,有些则储存在岩浆房里蠢蠢欲动,当岩浆房的爆发力超过地壳压力的临界点后,壮观的火山喷发便发生了。强烈的火山活动,将地下的大量物质带到地上,不仅塑造了北岛的山川河流,孕育了丰富的金银等矿产和地热资源,火山岩的风化和火山灰的覆盖,还使北岛的土地变得十分肥沃。
是的,新西兰北岛的山,几乎都是因火山喷发而形成的。到新西兰北岛看火山,是全世界火山地质研究者的夙愿。
我们对新西兰北岛火山的考察,是从奥克兰的伊甸山开始的。
伊甸山是一座死火山,位于奥克兰市中心以南约5公里处。对于其形成,研究认为是源于2.8万年的一次剧烈喷发。这次喷发,炽热的岩浆喷涌而出,覆盖了6平方公里的土地面积,当地下的岩浆物质终于耗尽之后,便塑造出了这座海拔196米的伊甸山,并在山顶形成了一个直径约80米、深约50米的倒锥形火山口——这是认定伊甸山是火山,曾经有过激烈喷发的直接证据。
经过精心开发,现在伊甸山不仅是全世界火山地质研究者的圣地,也是普通游客来奥克兰必定要去打卡的景点之一。因为,伊甸山的海拔不高,人们可以轻松地爬上山顶进行近距离观察;伊甸山的形态完整,是研究火山锥的绝佳标本;伊甸山还是奥克兰地区的最高山,立于山巅,可以俯瞰整个奥克兰的市区和乡村,并可望见远处那一座座像伊甸山一样早已死去的低矮火山。
我们乘车来到伊甸山的半山腰,尔后徒步向山顶攀登。沿路植被茂盛、巨树耸立、林荫蔽日,路旁火山岩砾石随处可见。对于人类历史来说,2.8万年何其漫长,作为一座死火山——伊甸山也早已是沧海桑田、换了人间。在新西兰土著毛利语中,伊甸山被称作“芒格法奥”,意思是长着高大乔木的大山。可以想见,早在千百年前,伊甸山的植被就十分茂盛了。如果不是先入为主,知道伊甸山是一座早已死去、沉寂万年的死火山,单看沿途的植被,是很难想象在两万多年前,这里曾有过一次惊天动地的火山喷发的。
沿着钢架木栈道,我们很快就攀到了山顶。这时,伊甸山那宛如一只立地“巨碗”的火山口,就完整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使见者无不为之感到震撼。“巨碗”的碗沿、内壁和“碗”底都长满绿草,“碗”沿宽阔厚实的部位稀疏地长着一些我们叫不出名字的乔木。据说,过去山上还有人放牧,能见到成群的牛羊。现在,则早已不见牛羊的踪影。为了保护火山口,管理部门沿着“碗”沿修建了一圈架空栈道,既方便人们360度无死角地察看“巨碗”,也防止游人踩踏植被破坏自然景观。此外,在山顶的宽阔处,还修了几处观景台,方便人们远眺和拍照。不得不说,新西兰对火山地质遗迹的挖掘利用和周到保护,有很多方面是做得很好的,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我们沿着木栈道,细致地观察着这个倒锥形的火山口;尔后,又极目远眺,遥望远处那些有规律分布的低矮死火山——据说,它们都是第四纪火山的遗迹,在奥克兰周围,这样大大小小的火山锥就有48座之多。看着这规模宏大的火山群,我不禁心潮澎湃、思接万载,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幕宏阔而悲壮的场景:那是在距今2.8万年前的时候,在一个叫作奥克兰的地下,有一个名叫“伊甸山”的大哥率领一群小弟,以坚忍多年、潜心积蓄的全部能量,终于找到了几条细微的地壳裂隙,于是一起奋力挣脱岩浆房那沉重的镣铐,毅然决然地向着地上的方向作最后一次决死的冲锋,竭尽全力地把所能带走的地下物质都带到地上,当能量耗尽最终死去时,仍然如武士一样仗剑成仁、屹立不倒,定格成一座座金字塔般的模样。
在这个世界上,利弊得失总是相伴相生、相生相克的。活跃的火山活动,特别是剧烈的喷发,覆灭了活动区原来地表上的一切,给生长于斯的生灵带来灭顶灾难。但也往往在这个区域形成可观的金、银、铜、铁、硫磺等金属和非金属矿产,以及丰富的地热资源和难得的火山景观。我们从地质工作的角度研究火山,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探索揭示火山活动与矿产资源形成的关系、赋存的机理,为寻找矿藏提供理论指导,使火山资源更好地造福人类。
结束了对伊甸山火山群的考察,我们沿国道1号公路驱车向南,前往新西兰北岛中部小城陶波市。
陶波的名字起源于毛利语,意思为披在肩膀上的袍子。陶波地区以强烈的火山活动和丰富的地热资源而闻名,新西兰北岛的主要山脉,就集中在陶波火山区东边的最深断裂带上,沿着这一狭窄的断裂带,分布着鲁阿佩胡、安茹侯意、通各日瓦等5座活火山。火山活动活跃,也就意味着地热资源丰富。我们将访问的新西兰地质与核科学研究所的一个火山活动监测站就设在这里。
陶波市最著名的火山地质遗迹是陶波湖。陶波湖是一个规模巨大的破火山口湖,全湖面积616平方公里,湖岸全长193公里,湖底最深处达186米。如果不了解地质历史,谁也不会想到,碧波万顷、宁静安详的陶波湖,过去竟是一座极为暴烈的火山。
对于陶波湖的形成,地质科学家已经给出了完美的解释。那是在2.65万年前,巨大的陶波火山终于喷发了。这是一次超级的、世界上已知的过去7万年以来最大的一次喷发,共喷出1170立方千米的巨量物质。由于喷发过于猛烈,使火山口下方的岩浆房被大量喷出物质所掏空,导致上方的火山锥体失去支撑而发生塌陷,在原地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凹陷,即破火山口。随着时间的推移,河流、降雨、地下水等逐渐汇集到这个凹陷中,陶波破火山口最终形成了巨大的陶波湖。破火山口湖在世界上许多地方都有分布,我国的长白山天池就是一个著名的破火山口湖。
我们到达陶波市时,已经是傍晚了。刚刚入住陶波湖边的桑考特会议中心酒店,天就下起了雨。当我们放好行李走出酒店时,雨却停了,天空现出一道绚丽的彩虹。这突如其来的阵雨和彩虹,仿佛是给远道而来的我们接风洗尘和献上的五彩哈达。
我们漫步在陶波湖边。雨后的陶波湖,如同一位洗尽铅华的少女,静静地躺在新西兰北岛的怀抱中。湖边是松散的火山岩碎屑沙滩,湖水清澈见底,湖浪轻轻地拍打岸边,远处的湖面倒映着天空的蔚蓝和云朵的洁白,仿佛是大自然最纯净的画布。湖面上,几只鸭子和不知名的水鸟在悠闲地游弋,偶尔低头觅食,偶尔抬头望向远方,给这雨后宁静的湖面增添了几分生动。湖岸边,满是依山势而建的低矮的洋房建筑,层层垒垒,呈现出一个人怀抱的样子,向着陶波湖东西两岸作U形伸展。在陶波湖的更远处,云雾缭绕,如同仙境一般。这时,夕阳透过云层洒在湖面上,微风过处,波光粼粼,像是无数的钻石在水面上跳跃。我闭上眼睛作深呼吸,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一天舟车劳顿的感觉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上午,我们前往新西兰地质与核科学研究所怀拉基火山活动监测站,参观火山监测设施。在观测站的不远处,就是世界著名的怀拉基地热田。远远望去,一柱巨大的蒸气在风中摇曳着婀娜的身姿,仿佛是一条流向天空的河流,又仿佛是一条拼命挣脱想腾空飞去的巨龙。我们驱车越接近怀拉基地热田,那白色巨龙发出的嗞嗞声就越发响亮,高调宣示着陶波火山地热带巨大的能量。
怀拉基地热田是新西兰最大的地热田,也是世界上第一个大型湿蒸气田。怀拉基地热电站,是仅次于意大利拉德瑞罗地热电站的世界第二大地热电站。由于处在陶波火山活动区,因此怀拉基的水热活动极为强烈,取热的生产井深度都很浅,一般为数百米,而抽出的地热流体温度却高达260℃。1956年,新西兰开始在怀拉基地热田建设地热电站,1958年首期工程投入使用,此后多次进行扩容,目前该电站已运行了60多年,为新西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清洁电力。
我们终于站在了地热田边,刚才远远望见的那柱蒸气也更加壮观。如同石油天然气生产时,会通过燃烧嘴在可控的条件下将废气烧掉;抽采像怀拉基地热田这样高温的地热,也常需要通过放喷来泄压。地面上,三根一排、目测每根直径有近50公分的巨型输水管星罗棋布、蔚为壮观,源源不断地将地下抽取的高温地热水输送到发电机房,发电机房生产的电力又通过空中电缆输送到城市乡村。
这是除伊甸山火山遗迹旅游资源,上天对新西兰的又一项慷慨馈赠。火山地区通常伴随有丰富的地热资源,这些资源可以用于发电、供暖、温泉旅游、农业温室等多种用途。地热资源的充分开发利用,不仅可以为当地提供清洁能源,也大量减少了对化石燃料的依赖,对于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对于地热资源的开发利用,新西兰仍有很大潜力。
匆匆参观了怀拉基地热田后,我们继续驱车前往惠灵顿。
临上1号公路之前,我们的车再次经过陶波湖畔。这时的陶波湖,湖水蔚蓝而深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宽阔浩渺、平静如镜的湖面上,曾经有过一座巨型的火山——新西兰最为活跃的陶波火山,壮观的喷发令人心悸,轰然的倒塌给人震撼,我的心中越发涌动着对火山力量的敬畏。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只剩下这一汪湖水,静静地守望着岁月的流转。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宁静。火山的力量,如同生命的脉动,永远不会消失。
我们继续向南,海拔也不断上升。不久,公路两侧的景观,就由近处连绵牧场、远处无尽森林的田园风光,逐渐变成平沙漠漠、衰草簇簇的荒原景象。还好,偶尔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为粗犷的火山环境增添了一丝色彩。这,便是北岛中部地区著名的火山高原了。
火山高原面积达2.5万平方公里,耸立其上最为著名的便是鲁阿佩胡火山。鲁阿佩胡火山是一座活火山,海拔2797米,是北岛的最高峰。作为世界上最为活跃的火山之一,鲁阿佩胡火山的喷发历史可以追溯到20万年以前,但它最引人瞩目的喷发是1995~1996年的那次喷发,持续了长达9个月时间,对全球气候变化产生了很大影响。最近的一次喷发记录则在2007年,这次喷发也对该地区的道路和其他基础设施造成了严重破坏。
由于要赶路,我们没有时间去近距离考察这座活火山,只能在便于停车的位置,把车停下来,向着鲁阿佩胡火山的方向眺望。我们研究过资料,知道鲁阿佩胡火山周围环绕着美丽的汤加里罗国家公园,这个公园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鲁阿佩胡火山的边坡上有一条北岛唯一的冰川,每年7月到10月的滑雪季节,世界各地的滑雪爱好者会聚集到这里。此外,鲁阿佩胡火山也是电影《魔戒》中“末日火山”的取景地,其荒凉而奇异的景观吸引着喜欢探险的众多游客。
在停车的时候,我们在火山高原上作短暂的行走。地上,满是松散的深色的沙子,那是火山喷发散落的物质。千万年来,火山间歇式地喷发,地上也不断地累积,形成了火山高原这厚厚的沙层。由于火山喷发的间隔过短,尽管火山灰是肥沃的土壤,但火山灰的不断压覆,使得火山高原的植被总是处于初级形态,无法演化出比较复杂的植物生态系统来。
这时,天又下起小雨,我们连忙采集一些火山砾石和火山灰样本,想带回国内做一些研究,同时也是做个纪念——这可是鲁阿佩胡火山2007年才喷发出的、世界上最为年轻的火山灰啊。
烟雨中,鲁阿佩胡火山雄伟的山峰和终年积雪的山顶,更显得朦胧。公路上往来的车不多,整个火山高原显得十分宁静。但我们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宁静,因为火山监测发现,鲁阿佩胡火山口附近的一个火山口湖,湖水正被火山内部的热液系统加热,温度不断升高,且呈高度酸性,这预示着又一次火山活动即将到来。
终于,我们挥手作别鲁阿佩胡火山,继续驱车向南,晚上将到达新西兰首都惠灵顿。我们的火山野外考察结束了。历程虽然短暂,但给我留下的印象难以磨灭。
新西兰北岛的火山,不愧是大地的雕塑家,不仅塑造了新西兰的地貌,也塑造了新西兰的历史。它们的每一次喷发,都是大地的一次深呼吸;每一次沉寂,都是对熙攘喧嚣的一次沉淀。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诉说着地球故事,我们必须仔细聆听,以窥见地球深藏的秘密。当然,我们也多了一份对新西兰人的敬佩,他们与火山和谐共处,他们敬畏自然,也利用自然,这是一份难得的智慧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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